Thursday 9 December 2010

天堂 :一個沒完沒了的短篇故事




李奉獻牧師死後才發覺

原來他傳教時描述的天堂

基本上正確

只恨自己一直都沒有把永生和天堂的景象仔細參透



我等到 天使長加百利完全消失在茫茫煙霞之後,才鼓起勇氣,在心底最深一角暗自喃喃牢騷了幾句:「再見啦天庭公公!人不像人,鴿不像鴿,陰陽怪氣,小心給飛機撞散哦……」如此幼稚不敬的想法竟然出自我心,一天之前簡直無法想像。不過這無聊的深心一咒,卻很實在地紓緩了胸中的慪氣,令整個靈魂帖服了少許。


哎,這只不過是我得享永生的第一天……


而我估計自己死了大概最多二十個小時左右,來日方長。


鼻子裡還依稀聞到多年來長伴床邊的尿袋;做夢也想不到會有懷念那股臊臭味的一天。醫院裡的尿味跟外面的不同,好像脫過氮,混雜了病房特有的消毒味道,回味令人作悶。相比之下,公廁尿兜那種尿就是尿的氣味比較濃烈實在,直截了當。


我的雙腿正在騰雲駕霧,但虛無縹緲的褲襠裡,仍然隱約感覺到一塊濕透了的尿布,散發着縷縷熱氣,在粗毛毯下摸索出路。老婆略帶誇張的啜泣和阿仔喃喃喃喃的禱告,亦音猶在耳。更難忘的,是多年來與我息息雙連,日以繼夜地催促着我心跳的各種先進設備。一下子失去了它們的電子脈搏,渾身也不踏實。


在未死之前,我不大清楚自己大昏迷了多長時間。


幾個月?幾年?都可能。幾十年?也難講。雖然我的頭腦一直清醒,不過沒有了其它器官的配合,單靠心裡盤算着單調重複的日子,是一件難度極高的事情。反正我知道自己已經昏迷了好一段日子了;亦老早覺得苟延殘喘是一種浪費電力的行為。


最令我失望的是:大昏迷雖然把我與人間的距離不斷拉遠,卻沒有將我送近天國半步。神,雖然沒有在我的信念中搖動過半分,卻始終未曾在我殘餘的知覺裡留下絲毫迹象,表示關心。在冗長的睡夢中,祂一次也沒有探望過我,甚至連親身報個噩夢也沒有。


求求你們,我熬不下去了;請把那機器關掉,讓我投到主的懷抱去安息吧!


唉,談何容易!


我也理解他們有難處。誰又會夠膽拿主意關機呢?難道不怕我兒子李彼得牧師告上法庭?他們自知吃不起這類官司的:輕則身敗名裂,重則可能被告謀殺,絕對犯不着。哎哎哎,都是我自己種下的因,要躺下來受這個苦果。


在車禍之前,我是個有知名度的反墮胎反安樂死宗教人士。代表美國教會在香港捍衛邊際人權。在香港,誰沒有聽過我李奉獻牧師的大名呢?大大話話,上電視跟人家辯論這議題最少有好幾十次。CNN,BBC 都訪問過我。「基督科學箴言報」還稱我為「香港良心」,盛讚我鞠躬盡瘁,不遺餘力地拯救「被遺忘了的生命」。


我整個辦公室掛滿了接受傳媒訪問的照片。


多年來,我無數次慷慨激昂,捶胸頓足地說得十分清楚:「只有上帝!只有上帝才有權賜予生命!也只有上帝才有權收回生命!」誰料上帝好像故意跟我搞諷刺,將我的生命半天吊着玩,既不給予,又不收回,模稜兩可,不湯不水。現在我人死了,才曉得上帝把我吊了足足八年四個月十六日兩小時零二十分,才派天使長米高來收魂。


哎,感謝主,玩夠啦!終於升天堂了!


其實升天堂的事,我從未擔心過。


不是自己誇自己,我這個人循規蹈矩,對老婆負責,對兒子關心,對上帝虔誠,每天五次祈禱,風雨不改。天堂,不就是專門為我這一類死人而設的嗎?


不過,讓我先把老實話吿解在前:活了那麼多年,犯一點點小罪是在所難免的。幸好過去八年多趟在病榻上,甚麼罪都老早重複又重複地懺悔得一乾二淨了!


都是那該死的曼谷。


我第一次去曼谷為教會做事,魔鬼便用卑劣下流的手法誘我犯罪。我下榻的酒店離紅燈區不遠;司機送我回去的時候,總會經過附近流鶯泛濫的街頭。說也奇怪,雖然我對那些衣不蔽體的妓女看也不敢直接看一眼,但每當汽車經過她們聚集的角落時,褲襠裡那團無恥的不隨意肌都會感到陣陣曖昧暖流,好像受到妖氣衝擊,蠢蠢欲動。


一到酒店,我便急忙跑到房間淋冷水浴,然後跪在床邊祈禱,求上帝幫忙,可惜最後都低檔不住魔鬼的引誘。


反正那裡認識我的人不多,不怕給相熟的人碰見……


靜悄悄地,我身不由己地溜了出去,犯下大罪。


往後的四次,犯的雖然是同一樣的罪,卻由於盼望程度上有所不同而令我倍感興奮和內疚。


我每次上了飛機,剛剛扣好安全帶,飛機尚未離地,面上還依稀感覺到老婆濕潤的吻別,便已經急不及待地閉上眼睛祈禱,為晚上將會犯的罪預先作出上期懺悔。你說該死不該死?


算啦算啦!撒旦魔頭那麼厲害,詭計多端,連全能的上帝也沒有法子把他毀滅,我區區一個神職走卒,又哪來抵抗能力呢?所以我基本上沒有苛責自己。想深一層,輸幾個回合給魔鬼,其實在所難免,絕對情有可原。


反正都是陳年往事,一早已經被主寬恕了,否則我現在身處的地方,肯定是熱氣沸騰,四處刀山,八面油鍋的地獄,又怎會是清涼冰冷的天堂樂土呢?


不過,天堂真的是樂土嗎......?



一切都來得很突然。


一秒鐘前我還昏迷得相當穩定,充分滿足了「生命」的法律定義,一秒鐘後就不成了。身旁的一座儀器,像敲喪鐘,又像道士打齋,很執着地響着:叮叮,叮叮,叮叮……人來啊,人來啊!


老婆和彼得終於來了。她為剛去世的丈夫哭喪,彼得為爸爸祈禱。我也在默默的為自己禱告。一時之間我尚未能夠百分百肯定自己已經死去,因為感覺上分別不大,一切依舊冰涼,頂多是比平常略為再冰涼了一點點;就涼了那麼的一點點,便劃出了這條陰陽分界線。


一隻比我更冰冷,但蠻而有力的手突然出現,緊握着我的手腕。


「走吧!」好一把深沉的聲音。


來人一手持劍,一手執天平,為了騰出一隻手來抓我,暫時把劍夾在腋窩。他的樣子嚴肅,甚至有幾分兇狠。但我並沒有把他的不友善態度放在心裡,因為我一眼便認出他是米高天使長。他的招牌形象就是如此的不苟言笑,這一點每個對天國人物有認識的人都應該知道。我是牧師,基督精兵,熟讀聖經,當然清楚。


我大概對自己的眼光太自豪,變得少許失態。「我知道你是誰!天使長米高!」我的聲音興奮得像個小孩,有些嘚瑟。


米高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重複了兩個字:「走吧!」


我看着老婆和阿仔,頓覺依依,令開始屍僵的喉嚨更加咽哽,便要求米高道:「可否再等幾分鐘,等他們先走可以嗎?」


誰料他表情不變,又再簡短的說了聲:「走!」


「那好吧……」我嘗試用輕鬆諒解的語氣說:「沒錯沒錯,今天死的肯定不只我一個,天使長一定比較忙吧。」


米高一聲不吭,拉着我的手,直奔天堂。


我知道米高的天使任務繁多,其中一項雜務是用手中天平把剛去世的靈魂「過磅」,登記入冊,然後帶到天國之門親手交予上帝。他還兼職主將,負責統率天兵與撒旦不斷作戰,所以二十四小時劍不離手。撒旦這鬼東西,當然不可能戰勝全能的耶和華,無奈他又命中注定永不服輸,於是兩批打不死的戰士,整天為一場永遠沒有結果的鬥爭而廝殺,是宇宙級的永恆持久戰。然而拖得太長,始終會變得無聊,所以也很難怪米高的這副面孔。


想到這裡,米高突然轉過頭來,盯了我一眼。我頓時醒覺,冒出一身乾冷汗。哎呀!我現在已經魂在靈界,身旁是個高級天使長,上帝的大內信差,我心裡所想,他當然盡數接收,一清二楚。難道在天國的神仙面前還妄想隱藏點甚麼鬼主意嗎?


我立即為自己的愚昧和不敬感到羞愧,連忙自責。


想到不久便可以親睹上帝的風釆,我既興奮又緊張。見到天父,不知道是應該握手,鞠躬,還是伏地跪拜?這方面聖經沒有指引。我又沒有膽量請教米高。反正禮多神不怪,還是伏地跪拜比較保險,就此決定!


米高好像沒有再留意我腹中的喃喃自語,可能他正在接收其他死人的信息吧。我再次提醒自己不要自以為是,今天死的不只我一個,人家米高是個大忙天使。


我默默地跟着他半飛半走,從白茫茫的一片穿到白茫茫的另一片。自從離開人間之後,暫時一切盡是白茫茫,沒有任何風景可言,比飛機穿過雲層還要單調。


一路上,裊裊不斷的微風,撫擦着米高龐大威猛的翅膀,颯颯作響。他的羽毛白裡透金,非凡奪目,不過好像有些疲態,可能他太忙,疏於打理吧……想到這裡,我突然驚醒過來,急忙把思想轉入正軌。人家是天使長,怎輪到我評頭品足呢?混賬混賬!我立即修正,在腦袋裡高聲讚頌:「哦!米高是美麗的天使!美麗的天使!上帝完美的傑作!」



到了「天國之門」,米高將我過了給加百利。一聲:「你的!」便掉頭離去。加百利對着他的背影回了聲:「謝過啦!」一個簡單得令我心酸的交接儀式。


加百利看來比米高溫雅,我起初還誤以為他就是上帝。他說話拘謹莊重,略為高傲,像個英國紳士管家多過猶太天使。對我來說,他起碼願意開口,不似米高,像個啞巴。


「李奉獻牧師,歡迎閣下蒞臨天堂,吾乃天使長加百利,永恆全能的天父的首席奴才,這裡的總經理。」


「天使長,能夠認識你是我莫大的榮幸!」我激動地說,下意識地合拾胸前。他既然不是上帝,應該不用行大禮跪地膜拜吧。


加百利冷冷地答道:「是嗎?」然後盯着我,久久不作聲,令我不寒而慄。過了十分窘促的十多秒鐘,他才好像如夢初醒的繼續說下去:「那太好了。如果你有甚麼正當原因想見我,隨時歡迎,我需要見你時也自然會找你。一般來說,我不會隨便騷擾在我主天國歡度永生的罪人的。」


「罪人?」


「在全能聖潔的上主面前,我們都是污垢不堪的渣滓罪人。難道你覺得自己不是嗎?」 加百利說畢,歪着嘴笑,同時從鼻孔噴出兩道寒氣。


我不肯定他笑的是甚麼,不過見到天使長笑,便本能地咧嘴陪笑:「當然,那肯定!我是罪人!我罪,我罪,告我大罪!」我一邊說,一邊以右手搥胸,像天主教徒拜彌撒的動作,心想能夠跟總領天使一起分享笑話,也算是件值得紀念的大事。


「來吧!」加百利說畢,往前便飄。


我連忙跟着他飄,想到便去,無需任何肌肉控制。


「天國之門」其實是個虛擬門,沒框沒鎖沒把手。說得再白一點,根本就沒有門。跟天堂其它地方一樣,只不過白茫茫的一片。


不遠處出現了兩個又白又胖的小天使,蹲在那裡發呆,面前擺放着兩根長長的金色大喇叭。他們可愛的小翅膀半張,跟聖誕卡的一樣,我很想過去去摸摸。他們其中一個懶洋洋地瞟了我們一眼,之後又無精打釆地繼續盯着眼前的朦朧。


加百利留意到我望着兩位小天使,便說道:「小夭折。」


「嗯?」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至高無上完美無瑕的主曾幾何時很喜歡頭上來一群小夭折打圈,吹喇叭,唱聖詩,覺得很有氣派,結果弄到滿堂小鬼,蒼蠅一樣。幸好祂老人家後來也覺得它們吵鬧討厭,我們才開始嚴格執行有關的篩選規矩,防止未經受洗的小夭折進一步泛濫天庭。」


「那麼他們不再吹甚麼歡迎曲了嗎?」我多口問了句。

加百利瞅了我一眼,說道:「反正不會對你吹。」然後又說:「我是你的話,會與它們保持距離。這些鬼東西一身原罪,惹上了不是說笑的。按照聖經規定,它們還未受洗,根本就沒有資格踏進天堂半步。」


 「感謝天使提點。」 我擺出一副生前說教時用的感恩表情,希望博取加百利好感。


誰知他鄙視地掃了我一眼,糾正我道:「天使長......」他把「長」字拖得很長很長。


我急忙致歉:「不好意思,加百利天使長。不好意思,加百利天使長。」 


我感到侷促不安,渾身不自然。我感覺侷促的時候,習慣輕微搖擺,把重心左右交替來放鬆自己。但我處於無重狀態,擺來擺去也找不到重心。從死亡一刻開始,我便成了真空的一部分,但還沒有適應過來。


加百利花了大概一個下午(天堂柔弱的光線不增不減,清冷濕潤的空氣不垢不淨,永恆如一,又沒有掛鐘或任何其他報時器具,很難確定時間)帶着我無目的地胡亂參觀了一下,略略介紹了我的永恆新居。大部分的時候,他都在吹吹自己較為出名的往績。


他最為世人熟悉的業績,當然是向耶穌媽媽聖母瑪利亞報喜,告訴她即將童貞受孕的一幕。


根據加百利的一手內幕消息,原來瑪利亞的第一反應是歇斯底里:「你有病嗎?處女懷孕?誰會相信?我的未婚夫約瑟肯定第一個拿起石頭把我砸個稀巴爛!」 


加百利見這個女人反應激烈,唯有運用天使權威將她懾服:「你這信念微薄的女人住口!我全能無上的主挑中了你,作為他獨子在地球降生的神聖通道,誰會敢傷害你?」他看見瑪利亞目瞪口呆,便乘機總結:「聽着!你反正沒有選擇餘地,還是乖乖就範,生了算吧!」


加百利承認他起初也不大肯定結果會如何。如果約瑟和鄉紳父老不明大義,按照野蠻傳統把她活活砸死,他也無能為力。到時聖子的胚胎靈魂必需緊急回收,這方面大家都沒有經驗。幸而收魂是米高的專職,與他加百利無關,於是他便沒再多想了。嘿!最後不知怎麼搞的,約瑟竟然二話不說便接受事實,承擔一切責任,整件事情就此過關,確實是個五星級的神蹟!


「聖經上說上帝派了另一位天使說服了約瑟的!」我興奮地解釋道。

加百利突然臉色一沉,對我說道:「你似乎什麼都懂,看來我的介紹有些多餘吧。」


「不是這個意思!絕對不是這個意思!請天使長你不要誤會!」



又經過了一個下午左右的停滯時間,我開始適應了加百利千變萬化的蔑視表情,便大膽問了他幾個問題。他似乎並不介意,還用模糊的啟示形式回答了我。


我瞭解到天堂跟我從聖經上所得資料基本吻合。意想不到的是,這方面的引證不但沒有為我帶來安慰,反而令我忐忑不安。可能是聖經沒有闡明天堂的日常細節,而我生前又從未具體考慮過永恆這個長遠問題,現在切身面對不憂柴米,歷久常清的永生,反而感到空虛和失落,但不敢表露。


我第一個問題是如何弄對翅膀。


來天堂之後,眼見大大小小背上都有一雙翅膀,令我覺得自己光禿禿的背脊很礙眼,甚至略為畸形。加百利的答案是:「不急,順應天時自然有,在拜見天父之後自有安排。不過還得看看有沒有黃色存貨。」


我聽了之後,十分不以為然。老實說,甚麼時候生(或者是戴?裝插?)翅膀,對我來說並不重要。但如果因為我是亞裔人士,便要背負黃翅,那豈非種族歧視?我還是美籍華人呢!也是虔誠的基督徒啊!我越想越覺不忿,正想提出抗議,討個公道,突然間想起聖經從來沒有提過「種族平等」這類概念。馬修第十五章甚至記載了耶穌以迦南女人不是猶太族人為理由,拒絕替她的女兒驅魔。這還不夠清楚?我理性地把憋悶和不滿控制下來,隨即在心中高喊「哈利路亞」,一心不亂,希望假借讚頌上帝的心聲掩蓋內心的不恭。這一來倒令我有點沾沾自喜:才幾個小時,我已經把自我控制思想的工作做了起來,也算得上是個住天堂的人才吧! 


當沒有選擇餘地的時候,所有成功的大人物都懂得逆來順受的哲理,我當然不例外。我把心中的鬱悶噎下之後,用輕鬆幽默的口吻說道:「你看我掛上黃翅膀,會不會像隻公雞?」


加百利嘴角浮現着半兩嘲笑加五錢鄙視,答道:「可能吧。但你不必擔心,有的是時間,更古怪的模樣,早晚也會適應。」


我呆了一呆後,連忙言歸正傳:「我甚麼時候可以見上帝?」


「順應天時自然知。」


我禁不住又在心裡埋怨了一句:「又是順應天時!?也不知一個『天時』究竟多長?」


加百利好像沒有聽到我的心裡話。


算啦,再轉個話題吧。


被米高一路拖拖拉拉升天的時候,我想到不久便可以跟爸媽和叔叔李德理重聚,心裡有無限的期盼和激動。他們都是標準教徒,肯定在這裡。


我向天使長打聽了一下。


「那當然,」他熱心地說:「如果令親在此,你大可以隨便找找,不必客氣。」 


他接着解釋天堂是充滿自由博愛的樂土,不是甚麼法西斯國度。沒有觸犯天條的罪人,可以隨意從無限遠的一端自由自在地飄到另一端,中間隨便休息,天使們絕對不會干擾。


聽到後我十分沮喪;茫茫魂海,叫我到哪裡去找我的親人呢?但我仍然勉強保持沉着,心想只要見到耶穌,便有解救,於是問道:「那麼敢問天使長,我怎樣才可以見到我主耶穌基督呢?」


「你想見祂幹嘛?」


「我生前是基督精兵,現在想見見祂,不合情合理嗎?」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內,我本來虔誠溫厚的專業傳道聲線,已經變得僵硬,隱隱地拖着絕望和沮喪的尾音,連我自己也聽得出來。


加百利原地坐下,身後好像有張無形沙發把他接個正着。


他揮手示意我也坐下來。我小心翼翼地蹲下去,雖然感覺不到屁股下面有甚麼家具支撐,但放膽把全身放鬆之後,竟然很自然地凌空架着,挺舒服。哈!終於發現天堂也有些過癮之處啦!


天使長望着我玩了一陣「無形櫈」,才一臉嚴肅地問:「你不是也有個兒子嗎?」


「沒錯沒錯,他也是神職人員。」 我一向很為彼得而驕傲。


「你們之間,間中有矛盾嗎?」


「那難免啦天使長!不過感謝主,我通常都可以證明他的不是,努力幫助他改正過來。」


「我無上慈悲萬劫不衰的真主和祂的兒子也難免有時候鬧些小矛盾。」

我聽後大吃一驚,說:「我跟彼得是平凡罪人,而天父,聖子,聖神,是三位一體的完美結晶,又怎可以相提並論呢?」


「神是萬能的,有甚麼不可以?」加百利淡淡的反問了一句,不犯邏輯,我無言以對。他跟着把霜白的眉頭緊皺起來,表現得極不耐煩,然後用教訓的口吻對我說:「你動動腦筋想想看:兩父子,沒完沒了的跟頭白鴿綁成一捆,幾十萬億個千古下來,不互相排斥已算萬幸,鬧點意見是意料中事,很正常,有甚麼值得李奉獻牧師你閣下大驚小怪的呢?」


我一下子不知道應該說甚麼好,於是說:「我真的不知道應該說甚麼好......」 


我感覺十分沮喪,想吸口氣,大嘆一聲來發洩;但吸進去的氣,不知怎的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口氣漏掉了,上不了來,我連忙深深再吸,但效果一樣,看來這口氣嘆不成了。試問永恆的樂土之上,又豈能容忍悲慽慽的長吁短嘆呢?我這一刻才突然真的覺得自己是個死人。


加百利看着我連連抽氣,像個初生嬰兒好奇地把弄自己陌生的腳趾一樣,不齒地冷笑了一聲,然後說道:「告訴你吧,聖子在地獄。」


「哇!」我不由自主地怪叫了一聲,從無形沙發上跳起來,站在加百利面前。如果我體內還有血,肯定會吐一大口出來,噴他身上。


「看你那副樣子!上帝的獨生子去地獄出差有甚麼大不了?他當初不是也去了人間做救世主嗎?你以為人間比地獄好很多嗎?反正祂說天堂生活太枯燥,又說一天到晚不停地讚頌祂至高無上,全能聖潔的父親,對祂的心理狀態有不良影響,令他發展不平衡,於是要求到地獄去。他說那裡充滿牛鬼蛇神和失落靈魂,特別需要輔導。祂以前投胎到人間去,不也是這個心態驅使的嗎?」


「但但……但……」我突然犯起口吃,甚麼也說不出來。

加百利完全沒有理睬我,繼續說下去:「其實祂走開一下對大家都好。自從祂父親搞了個埃及大瘟疫之後,倆父子就老有點齟齬。兒子覺得老人家不論人畜,把所有頭胎生的通通殺掉,是濫殺無辜。那孩子就是心腸軟,沒有爸爸的威猛殺氣,一向如是。」


「但但但……」但了十來聲,我終於衝破了喉頭的屏障,繼續說了下去:「但地獄之火永不熄滅,是永恆的懲罰,讓不信服主的靈魂永不超生地燒!燒!燒!主耶穌親入地獄,豈非徒勞無功?」


加百利豎起眉毛,橫瞅了我一眼,然後把眼睛半閉。他前額仍然收緊,向上提着銀白的雙眉,以一副不耐煩得快要爆炸的樣子,慢吞吞地說道:「你閣下生前是牧師,難道不明白,拯救靈魂這玩意只講耕耘,不論收穫的嗎?李牧師你先後去了泰國傳道五次,不也是採取了同一個『姿勢』嗎?」他說到「姿勢」兩個字的時候,把眉頭一鬆,緩緩張開眼皮,用 「你別跟我來者一套」的眼神盯着我,然後頓了一頓,才把「嗎」字吐出,明顯語帶雙關。


我簡直嚇傻啦!心想:「連他也知道?連姿勢也知道?他媽......哇!吖!呀哪哪呱呱……都知道了!我已懺悔了成千上萬次,還拿出來提,太不公平了……」


唉,那,不公平又怎麼樣?


他說畢,面上明顯多了一陣勝利的得意,散發着天使般的光輝,令他看上去年輕了幾年。噗的一聲,他把翅膀輕輕乍了一乍,雍容地把屁股在無形沙發上扭動了幾下,調整坐姿。


我還沒又完全回復過來,心裡還嘰哩咕嚕在想:他真的都知道……然後才猛然醒起自己身處天堂,於是高聲大喊:「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幾年來,我第一次感覺到面額發熱。


加百利可能留意到我本來紫青色的面上透着瘀紅,覺得比較滿意,於是換了個和藹慈祥的聲音說:「奉獻牧師,別往死裡想吧。放開懷抱,一切都好。你看看,天堂有甚麼地方不是如你所信,如你所願?只不過你以前沒有把永恆生活具體想透罷了。但怎麼說也好,天堂終歸是天堂。當你習慣了慈祥我主無邊法力下的玄妙現實之後,你一定會認同這裡是歡度永恆最好不過的地方。」


「他會回來嗎?」我的聲音,自己聽起來也覺得有些疏遠。


「誰?聖子?當然啦,他間中會回來跟他媽過聖誕的。」


「那三位一體還算數嗎?」


「算!當然算!為什麼不算?打個比方,你到超市買了盒玉米片,人家免費送你一條牙膏和凱蒂貓紙貼一小塊,用透明玻璃紙包在一起,那算不算三位一體?」


我沒有回答,心裡不停在喃喃 「哈利路亞」。


加百利繼續說下去:「但那並不表示一個包裝裡的三樣東西有同等價值。免費來條小牙膏可能很受歡迎,但整個組裝仍然以玉米片為主,對不對?至於那小貼紙,假如你隨手扔掉,根本就沒有人會留意到。」


「聽你的這說法,看來沒必要請教聖神的下落了吧?」


「那鴿子?我想再沒有這個必要吧。」 加百利不經意地說完之後,把翅膀輕輕拋了一下,再包回身上,有點兒像穿了寬身百褶裙的中年女人,在坐下來之前的準備動作。他不急不忙,把煞白的縴縴十指互扣着,擺在胸前,問我道:「還有其它問題沒有?」


「沒有啦天使長,感謝你的指引,哈利路亞!」 我的聲音,一點誠意也沒有。


「太好了。祝你永恆快樂,告辭啦!」


他正想轉身飄走之際,我忽然間想起以前的鄰居兼同學韓芹。韓芹學佛,算是個異教徒。雖然人品還可以,但吃素的,古古怪怪,嚴重缺乏道德使命感,跟基督徒是兩個極端。現在我既然已經證實了真的有天堂,神也確實存在,算是爭了口氣,但同時也替老韓和自己難過;他信錯了固然要受苦,但我信對了又如何?


那麼韓芹的下場會是甚麼呢?我敢問天使長一句。


你猜他的答案是甚麼?「天曉得!他信佛?大概輪迴去了吧。如果道行夠,也可能到涅槃去啦。」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輪迴?涅槃?天使長你別跟我開玩笑吧!」

「誰有空跟你開玩笑?佛教徒跟其他無神論者一樣,有他們自己的虛幻世界。只有基督徒和回教徒能夠上升天堂,下掉地獄。」


我當時真希望能夠昏死過去,讓自己歇一歇,好消化這突如其來的荒誕信息。我再嘗試抽一大口氣,但未到肚裡便化為烏有。


加百利略帶輕浮地繼續解說下去:「牧師哥哥,萬有神秘,無窮無盡。在這裡,我們知的確實比凡間裡知道的多,但總不能盡知啊,否則就談不上無窮啦,對不對?反正你們生前信甚麼,死後便到甚麼地方去,各得其所,各就各位。你生前篤信我主無量真光,有濃厚的天堂概念,死後來這裡兌現過永恆,沒有甚麼不妥當吧?」


加百利越來越顯得不耐煩;他把翅膀伸開,鬆了鬆頸項,才說下去:「回教徒和基督徒篤信同一真主:上帝,安拉,耶和華,名字隨你叫,反正獨一無二假不了。你們的信仰同出一源,相同的聖書,相同的故事,相同的天使長,相同的先知,全部如出一輒。兩兄弟一千多年來息息雙關,怨怨相報。死了之後到這裡或地獄重逢,還不理所當然?」他頓了頓,自言自語地加了句:「當然,理論上你來了天堂也不應太過得意,米高那傢伙還沒有按我頂級偉大無始無終真主的意思把「最終審判」的邏輯和靈魂物流理順,到時還有煩的呢……」


我忍無可忍之下高聲喊道:「但他們是狂熱分子,有些還是恐怖分子!」他剛才在解釋的時候,我一直屏着氣聽,幸好停止呼吸已經對我沒有甚麼不良影響。


「看!你們連互相給對方的綽號也一樣:甚麼狂熱恐怖分子,還不是兩兄弟?偉大的真主安拉上帝億萬萬萬萬歲!」


「你還說佛教徒自己搞輪迴,究竟涅槃?」


「大概是吧……」


「那怎麼可能呢?!」我又再大叫起來,自知有點失控,但已經不再在乎。


「李奉獻!你仔細再想想看!他們根本就不相信有神,又怎會來到天堂呢?說句實話,他們來了我也不收!倒不如由他們自生自滅搞輪迴,到時到候有因有果地涅槃涅槃?」


「那涅槃又在甚麼地方呢?」


「你問我,我問誰?」加百利冷冰冰,慢吞吞地說道:「老兄,如果你在一家高級意大利餐廳坐了下來,人家經理不厭其煩地把菜單向你逐一介紹,你卻不停地問他有關街口中國餐館的瑣事,你覺得這是不是有些討厭,不識趣,沒禮貌呢?」


「我想......」


「想甚麼想!」天使長一句把我的想法打掉。「大家兩兄弟以和為貴,別搞那麼多怨氣啦!你奉獻了一生,現在終於得到永生,就別再胡思亂想,乖乖地享受,知嗎?反正恭喜你啦!」


我本來再想說點甚麼,但甚麼也說不出來。


加百利趁機不辭而別。他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要說的都說啦!知得越多越糊塗,問得越多,沒完沒了。有幾個永恆夠給你煩?哈!假如他知道每個人的天堂都不同,視乎個人心境的話,不瘋才怪!」


我等加百利完全消失在茫茫煙霞之後,才鼓起勇氣,在心底最深一角暗自喃喃牢騷了幾句:「再見啦天庭公公。人不像人,鴿不像鴿, 陰陽怪氣,小心給飛機撞散哦……」 



我終於有機會自己一個靜下來仔細看看天堂, 看看我期待了一生的永恆安息之所了。 


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白茫茫……


間中有一兩個天使或罪人飄過。


他們絕大部分都有翼,但都只是腳跟不着地地飄拂,沒有展翅飛翔。也許翅膀是用來裝飾用,沒有飛行能力的吧。有三兩個像我一樣,背上光禿禿的沒有插翼,大概也是新鮮死的。他們臉上表情茫然,無目的地飄盪着,看來也需要時間消化天堂這個事實。


我不餓不渴也不睏。很明顯,天堂裡沒有這些不好的感覺。既然沒有吃飯和睡覺的麻煩,便沒有必要找個地方住下來。我以前傳道時不也常說嗎?天堂裡沒有黑暗。看來我沒有騙人:這裡只有永恆的白晝……


不遠處有個毛翼蓬鬆的罪人飄忽而過。他面露狂喜,好像喝醉了酒。我心想,如果附近有酒吧,倒也希望破例,痛痛快快地喝它三五十瓶下去。那人看上去極其快樂,名副其實的人在天堂!我本想請教他的秘密,但又再次感覺到心裡的話出不了口。反正沒甚麼好急的,往後的日子多着,過三兩百萬年再問也不遲。


「安拉真個好!安拉真個好!」那狂喜之人對着我開心大叫,一隻手高舉,瘋狂揮舞,另一隻手向我猛送飛吻,真個是快樂忘形。


我起初只是禮貌的回報一笑,誰知那輕輕一笑竟然自動升級,越笑越放。我在自己笑聲的回響和震盪之中,向着他叫喊過去:「欽崇一天主萬有之上!天父偉大!再活千萬個永恆之歲!」 之後還不自覺的加了一句:「兄弟……」 


哈,讚頌的說話,一下子便出了口,聲大洪亮,還有回音,動聽!


想落是有其中道理的:人在天堂如果暢所欲言,不小心說了句褻聖的話怎辦?不嚴懲嗎?不成體統,要罰又無從下手。天堂是永恆樂土,絕不能動不動把犯規的罪人扔落地獄燒,搞到天翻地覆。所以最佳辦法還是把不應該說的話,在未出口前用神蹟過濾乾淨。至聖至高,榮耀光芒照遍宇宙的天父啊!你想過的東西實在太完美,太無懈可擊了!


眼看那似醉非醉的懾青鬼跳着土皮舞,飄忽漸遠。他雙手不停的在頭頂亂舞,打着節拍。屁股和翅膀一上一下配合着扭動,口中大嚷:「安拉真個好!安拉真個好!拉拉拉拉真個好……!」


我不隨意的笑聲不斷在自動增強,擴散,欲罷不能。我抬頭仰望天上之天,放開懷抱,縱聲狂嚎,用震耳欲聾的歡笑聲,總結了永生的第一天。

終於明白到,何謂天堂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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