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 第一章


對故事中文明過後的原始人來說
未來一點也不科幻。
時間無多了,他們面對一場寂寞的鬥爭,
為自己,為人類,盡最後一分努力找尋自我。。。




笙歌 第壹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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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傳來的狗吠聲,令宋笙不寒而慄。幸而這群畜牲聽來狗音未改,令他稍為安心。

不少野狗似乎已經擺脫了人類世世代代的悉心改種,回復本色。月圓之夜,它們隔岸呼應,淒厲的嚎聲響徹山頭,替死寂的香江平添恐怖。人類既然不再服侍兩餐,做狗的當然也無須作狀扮寵物。幾個最佳狗友組班獵食,死活通吃;連從前的米飯班主也不予情面,骨頭照啃。

三條大狼狗吃人屍的景象,宋笙歷歷在目。發黑的濃血黏滿狗嘴。模糊不清的人雜掛在嘴邊。腐屍給它們一搞,臭上加腥,分外嘔心。其中一頭大狗盯著宋笙,毫無懼意。 它誇張地齜牙咧嘴,炫耀與生俱來的武器,一條腸形內臟卡在牙縫:“看甚麼!下次到你啦!”

宋笙打了個冷顫。難道今早真的要當狗早餐不成?他喃喃地詛咒了幾句:“人類的最佳朋友?呸!狗娘養的餘孽,名副其實的狼心狗肺,老在等機會將我五狗分屍。我現在給這臭霧醃泡過,肯定更合胃口!”

狗本來就是狼。狼出名狡滑,善於群獵,可能比人類更聰明更殘忍。他想像自己被四條大狗大字形按在地上的慘狀:冷冷的牙,暖暖的口,把四肢釘死。他軟弱無力地挪動著,閉目待斃。勉強掙扎徒然增加痛苦,倒不如放鬆接受,讓它們吃個痛快,從速了斷。內臟被一串串地咬扯出來,他卻不覺痛楚;只有越來越輕,越來越空洞,一口一口地變成狗糧!

“噯!” 宋笙把自己從白日夢魘中叱喝回現實。無端百事把自己嚇出一身冷汗,簡直神經病。他禁不住傻笑起來。

低頭一看,雙腿插在濃霧,連鞋子也看不清。現在折回瑞涯處沖壺熱茶,休息一會兒,實在未為晚也。不過就這樣回去,面子難過,心裏不服。

“來!別囉嗦!走!” 他手執防身和攀山用的木杖,繼續朝山頂小徑走去。

宋笙深深地連吸兩口濕氣,但仍然感到胸口缺氧,腳下沈重。難道這濃霧像煮蛙的溫水,正把他逐漸窒息於不知不覺?四周灰朦死寂,大地似乎正在溶解,霧化。又莫非這是上帝的御用塗改液,意圖把他老人家嚴重失敗的傑作刪除?唉,人世間壽緣已盡,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宋笙今早起床,看見外面的霧境,覺得挺浪漫,甚至充滿詩意。誰料早餐過後,周圍突然變得困悶,令他透不過氣。現在身處濃霧中,心緒更加不寧。他下意識把眼睛盡量睜大,好像這樣能夠看遠一點。但空間失去了景深,無限遠隱約就在眼前。四周死寂,鴉雀無聲。鴉雀怎會無聲的呢?平日成百上千掛在大榕樹吱吱喳喳的麻雀,怎麼一隻也不見呢?宋笙越想越糊塗,覺得神智有些混亂。

難道我已是亡魂,正在陰陽交匯處尋找黃泉大道?
迷失了的野鬼遊魂,究竟有沒有自知之明呢?

真後悔沒有聽瑞涯的話多留一會。要走也應該走大路!宋笙滿腦子晦氣,遊魂似地走向下山的小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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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宋笙讓著要走的時候,瑞涯曾經勸他多留一會:“外面這麼大霧,急什麼呢?反正沒有甚麼特別事情等著你做。” 他也說不出心焦的原因,只是想離開山頂,越快越好,好像要在窒息前搶到山下吸口新鮮空氣救命。

瑞涯沒有強留。

她心不在焉地洗滌昨晚的碗碟。晚上靠燭光洗碗不方便,她一般都留到翌晨才洗。這家務已經有損皮膚,在燭光下幹隨時連開始老花的眼睛也賠上。她一面用指甲刮著碟子上的頑渣,一面盤算如何把那個不應該是秘密的 “秘密” 說出來。秘密跟腸胃病有些相似:屈在心裏,無法消化,卻又釋放不出來,令人精神彷彿。

何不乾脆轉身,一五一十說個痛快呢?就這麼簡單!

但她沒有轉身,只顧望著雙手發呆。曾幾何時,那雙白嫩的手備受寵愛,幼滑如絲。現在白裏透著黯淡瘀藍。手背的皺紋像禮盒的襯紙,襯托著小蛇似的青根,駝峰似的關節。唉!衰老是一種累積性侵蝕,順著歲月的單程路以微積分的步伐進逼,日以繼夜,不知不覺。

她眼看指關節一天比一天紅腫,十分無奈。就算一兩顆細胞的分別,也逃不過女人自我審查的無情眼光。駝峰每天承受多一根稻草,早晚也得垮。

她隔著一層輕紗似的肥皂繼續檢視雙手。它們看上去像四十八歲嗎?唉,像,挺像!手是最不會隱瞞年齡的器官。四十八啦,對男人還不瞭解?特別是宋笙這男人,絕對不應攻其不備。今天不是時候,還是耐性點吧。想到這裏,心中難免一陣不快。自己又不是犯了罪,為何心虛膽怯,一副準備投案自首的模樣呢?她越想越覺委屈。

委屈又如何?為了大局,不能魯莽。反正時間這回破例站在自己這邊,只要耐性,一切都會自然明朗,現在多想無謂。過早攤牌的話,他隨時會反應過激,把事情弄僵。還是耐性點吧!

抬頭一看,宋笙已經急不及待,彆扭地站在大門口等待道別了。瑞涯瞟了他一眼,把所有話都吞回肚裏。

從窗台門底四方八面入屋的霧水,遇到清冷的牆身,便立即現形。水珠或倒懸天花,或沿壁下滑,無聲無息,像進來行刺的忍者。

宋笙覺得太陽穴在“噗噗噗噗”地跳,好像有顆心要破穴而出。他問瑞涯:“真的不跟我一塊下山嗎?”

“真的不去了。這裏還有很多家務要做。”

“要我到小溪多打兩桶水嗎?”

“不用啦。謝謝。過一陣霧散了我自己去打。”



孤獨師太


曾幾何時香港人都夢想住山頂。高高在上,左鄰右里都是有錢有權的體面人家,自己又會差到哪裏呢?在社交場合,人家順口請教家住何方的話,你氣定神閒地回答“山頂”兩個字,保證當下直透人心,比數十頁的履歷更震撼。誰料這些一度身價數億的豪宅,現在免費任住,卻無人問津。整個山頭只有瑞涯和一個孤單神秘的女人分據。宋笙給她的綽號是 “孤獨師太”。

山頂不再受歡迎,實在有其客觀因素。任何人都可住的地方,當然談不上面子效應。家在山上除了出入麻煩,更要長年忍受潮濕。香港剩下的幾千人都一把年紀了,都不願意自困雲端打霧,招惹風濕之患。

孤獨師太本來住離瑞涯只有一個街口。瑞涯剛搬來的時後,未料到會有鄰居。大概過了一個星期吧,她大清早獨坐窗台發遐想。被晨光拉得長長的樹影,在初秋勁風的擺布下交錯亂舞,在大街上糾纏不清,好像爭奪地盤。她正看得入神,孤獨師太突然在街尾出現,衝著她的方向走來。她個子很高,有一米七以上。單薄的身軀架著紫色鬆身長裙逆風而行,好像隨時都會被吹走。但飄拂的步伐似乎暗藏一股陰力,把她帶動向前飄,飄得出奇地快。

背著熙和的朝陽,她閃閃爍爍,若隱若現,像訊號不清的電視畫像,又像鬼魅。她雙手很刻意地垂在兩旁,好像輓著兩個隱形水桶,小心不讓水濺出來。

瑞涯一下子給老太太的迷離風采攝住,眼也不眨地望著她迎自己飄來。誰料孤獨師太突然停步抬頭,一眼把瑞涯盯住。瑞涯急抽一口涼氣,背上的毛孔都在蠕動。一口氣吞了下去,她才反應過來,將失控的驚訝化為友善的笑容,向老太太揮手。

從較近距離看,孤獨雖然滿頭灰白長髮,年紀卻不算大,頂多六十出頭。她冷冷地回以一笑,隨即繼續往前走,但腳步較剛才沈重,飄不起來。長髮在修長的背影上輕拋。走了幾步,她突然停下來。瑞涯以為她會掉頭過來打招呼。但她頭也不回地攤開雙手,好像把指頭檢閱一番之後,才匆忙離去。

下午,瑞涯看見孤獨回家,腳步明顯較早上緩慢,每一步都踏得很用心。她兩眼直望,明顯要回避瑞涯。早上冰冷的一笑仍然緊繃繃的在臉上,像水晶圖案。

瑞涯本想等她回程時跑出去打招呼的,誰不知離遠看見她的側影便頓時洩氣。“還是等等吧,等她下次路過,大家有了心理準備才自我介紹會比較自然。” 

幾天過去了,還不見孤獨的蹤影。瑞涯終於鼓起勇氣,帶了半打雞旦睦鄰去。心裏盤旋著應該如何開場。為甚麼過了這許多天才過來呢? 

結果甚麼開場白也用不上。

屋內陰寒清冷,毫無人氣。難道找錯了地方?但大廳乾乾淨淨,連塵埃也不多,一束束捆好了的窗簾,整齊地守在窗旁。很明顯,住客剛剛才搬走,地方肯定沒錯。她搬家前打掃得如此妥當,難道想跟業主討回按金不成?瑞涯突然覺得空洞的大廳很陰森,打了個大冷顫。

又過了大約一星期,瑞涯和宋笙早餐後到外面散步。走到小峽谷的另一端時,離遠看見孤獨高聲自言自語。面對這意想不到的情景,他倆不期然地望著孤獨的背影發怔。就在這愕然的一刻,孤獨收了聲,站著不動。莫非她背後有眼,知道有不速之客?瑞涯和宋笙不約而同地屏息對視。

山頂的清晨寧靜得教人心寒,連陽光打在葉子上的聲音也彷彿可以聽到。在陽光的照耀下,有些葉子在生長,有些在枯萎。宋笙和瑞涯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小心地轉身離去。腳下的泥沙嚦嚦作響,打破了死寂。自此,他們識趣地回避了孤獨的淒迷地帶,實行與她各據一方。


小徑

粗大的榕樹根 阻擋著小徑入口,宋笙要半跨半爬才能通過。

沿路邊生長的草木從前都很安分,似乎知道踩過人界會被砍伐,是死路一條。人類息微後,野樹蠻藤逐漸放肆,得寸進尺地奪回被小徑霸佔了的土地。它們好比專業團隊,各有崗位。先頭步隊一旦找到空隙,便會乘虛播種。其它根幹隨即一湧而上,把細小的裂縫撐成繁殖基地。堅固的混凝土路面轉眼被翻得七仰八倒,面目全非。

宋笙年輕時,這裏是遊客熱點,不到此拍過照算不上曾到香江一游。每天成千上萬的外地人往這一點點地方擠,一旦在人潮中站穩,便連忙竪起兩根手指,以山下的 “石屎森林” 做背景拍照。人類一向都很自我欣賞大規模改造自然環境的能力。

當年的旅遊業很蓬勃。安全舒適地周遊列國的五星級酒店和購物商場,很適合老人家。廣告商也不斷提醒大家時日無多,錢不花便白不花啦!有人批評這種商業行徑不負責,利用眾人面對末日的失落發橫財,間接加劇了末世心態。

但誰又有閒情去管它應該不應該呢? 

對大多數的人來講,儲蓄無非為了下一代,甚至下十代。不少人拼命幹,恨不得把未來幾十代要花的錢都賺下來,還不是希望子子孫孫不愁衣食,乳牙未脫便可以趟下來安度餘生?現在既然沒有孩子跟在後頭,的確是不花白不花。在這情況下,經濟來一次末世大起飛是勢所必然。

少許末世風情其實在所難免。能夠為社會增添風情,不論末世與否,也未嘗不是好事。不過總有一部分人天生多愁,本性多慮,喜歡埋葬在擔憂與痛苦中嗟嘆。對他們來說,昨天的世界充滿罪惡,明天的世界一片空虛,反正左右做人難,不做人也難。

有些宗教人士卻很興奮,甚至激動:“吶!看!絕路當前啦,哈哈!我早說過上帝會大清洗的啦,你這班人就是冥頑不靈。懺悔吧!現在一起禱告,懺悔求情,也許為時未晚!”可惜大部分人都不懂得及時懺悔。他們班照上,馬照跑,舞照跳, 股票樓花繼續炒。因為他們沒有選擇。在世界完蛋前,大家還得活著。而懂得改變方式生活的人,向來都是鳳毛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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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頂小徑無須再服侍人類,像個贖了身的奴隸,日趨自我,漸漸融入了身周的大自然,為存在而存在。

宋笙小時,差不多每天跟爸爸來這裏晨運。媽媽間中也會參加。爸爸宋煥對小徑有偏愛,平日在報章雜誌互聯網看見任何有關報導,歷史資料或典故常談,都會打印一分,整理保留。他在 “小徑檔案” 的封面內頁寫下了這樣的評語:“山頂小徑見證了兩個世紀的滄桑,依然故我,在香港是個奇跡。”

小徑是1860年由港督羅便臣下令建造的,當時並無任何交通目的,可能只是為了方便自己在秋高氣爽的日子找幾個苦力把他扛著遊玩而已。他的接班人麥當奴於1867年在山頂首建港督別墅。頂爺上了山,下面的達官貴人便一窩蜂跟上。山頂頓時變了頂級住區。

為了防止華人跟風,從1904 到1930年間,政府立了 “山頂區保護條例” 法,以確保洋人不被污染。法律這東西就是那麼玄妙,公義往往只為一小撮人度身定制。這也是殖民地主人分外器重 “法治” 的原因之一。反正有法所規,除了僕人和得到特別批准的名牌華人如怡和買辦何東爵士等之外,中國人一律不許到山頂。分界線是海拔788英尺。

“為甚麼是788,而不是790 或乾脆 800尺呢?” 宋笙好奇地問。

“倒沒有想過這點。可能英國人覺得788好意頭吧。”

在那個年代,海拔788以上的香港除了高貴,亦龍蛇混合,住的盡是帝國精英過江龍:販鴉片的爵士;銀行家;聽命於毒品大亨的警官;拯救靈魂的傳教士;政府高官;會說幾句中文的 “老中國手”;深諳 “境外特權法” 賦予外國人不必遵守當地法律的青天大老爺等等。山頂在單純的西洋面貌背後蘊藏了多元化活力,是個非一般的住宅區。

洋人們都不介意被叫 “鬼佬”,因為可以與華人畫清界線是。很多英國人最後都長住下來,索性把鄉音也改了。他們老家的人單憑口音便可以把人定位成貴,高,中,底,賤等不同等級。移居殖民地後,很多人為了調高檔次,把鄉音改成半標牛津。不過經此一改,回家便有點尷尬了。

迷人的小山徑限於地勢,設計原始,結果終生未遭汽車踐踏,是香港罕有的行人專用道路。十九世紀時,洋紳士和帶帽的淑女上下山都靠轎子。

小宋笙看著微黃照片裏的轎夫,兩眼無神,瘦骨嶙峋,明顯不敬業樂業。

“樂業?別發神經咯!他們不過求兩餐白飯加幾塊鹹菜罷了。” 爸爸解釋說。

“連肌肉也沒有,哪來氣力抬哪麼大分鬼佬上山呢?”

“嘿!你太低估肚餓的力量了!”

小宋笙想不通肚餓的力量從何來,但懶得追問。他望著照片中的轎夫,聽著宋煥形容他們抬轎的情景:英國乘客的屁股肉厚油多,色澤粉紅,冒著汗, 壓上了藤椅的編織紋,濕滑地跟隨著藤椅的節奏搖蕩。

咿哎咿哎:轎子的嘆息聲催促著轎夫。
咿一聲,走一步。
哎一聲,又一步。
快啦快啦!還有一千兩百九十一步便到啦。
客人,卻越來越沈重。
兩個轎夫一前一後,眼盯著地,默默地扛著走。

突然間,其中一個會大嘆一聲,然後 “喀吐”!濃痰應聲而出,打斷了藤椅 “一哀一哀” 的催眠節奏,把紳士和淑女從亞熱帶的半昏沈中驚醒。紳士回顧淑女,互相白眼一翻,鄙視盡在不言中。紳士暗暗立下宏願,要運用影響力把中國人吐痰這壞習慣徹底收拾。治亂世得用重典。對!罰款!罰巨款!立個法:再吐,要你家破人亡!

轎夫吐了口痰,胸口舒暢了少許,又回復沈默,一步步走著。有經驗的轎夫都知道,命運不好只有見步走步。看得遠,想得多,只會令人氣餒,把可以愉快的一天看成辛酸,何苦呢?

“我們也要像他們一樣,見步走步,不要多想。” 宋煥利用每一個機會教導兒子生存之道。

“你又怎知道他們心裏的想法呢?” 宋笙對爸爸有聲有色的歷史情景半信半疑。

“我喜歡看書,看歷史故事,有甚麼不知道?”

宋笙乖乖地 “哦” 了一聲,心裏卻鈎了個大問號:“像他們一樣?” 他再看看照片,皮膚黝黑的轎夫手執草帽,盯著鏡頭。疲倦的眼神透露著不耐煩,可能是被那要求多多的老外攝影師弄得有些煩厭吧。

到了山頂,客人下了轎,肩膊暫時休息。爸爸說轎夫肩上那兩塊肉是每餐幾碗糙米飯造的,頂多參點青菜咸魚,基本上雜質不多,是轎夫的隨身資產,“搵食工具”。

在烈日之下,各有各在冒汗。紳士淑女們為了形像,打扮有如身處清涼的蘇格蘭高地,結果全身濕透。轎夫們大熱天時扛著高大的老外跑上跑落,當然大汗淋灕。這多民族臭汗混雜了淑女的古龍香水,一滴滴被花草土壤吸收。歷史沈重客觀的腳步,一步步從它們的身上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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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來歲的宋笙,一口氣跑上跑落也不需半句鐘。晨運客都是些中老年人,宋笙是唯一的小伙子,又是國際名人,當然大受歡迎。

“晨運之友” 是一群親切的陌生人,保持著適當距離的老友記。大家幾乎每天見面,風雨不改,都是老黃老張老陳老李,但甚少過問私生活。這是個心照不宣的契約。天色未及半亮,大部分都市人仍然在夢寐與拼搏的交接時分輾轉,他們便來到這裏活動,減壓充電,修補靈性。白天的煩惱是非,不宜在此分擔,一切也得放下。連平時保守含蓄的老人家,每清早也有幾分 “隨便愛怎樣便怎樣” 的奔放精神。

宋笙覺得這群老人家既古怪又可愛。

就看張伯伯吧。七十多歲了,每朝上落倒著行,說是因為到了 “凡事回頭看” 的年紀,又說倒行可以把聚積了一生的晦氣逐步褪銷。他這 “倒行清孽法” 居然吸引了十幾個門徒。早上在小徑倒行逆走的人多的是,見怪不怪。

有位不知名女士,是唯一的 “匿名” 老友。她例穿一身高檔粉紅衣飾,重復唱著一首歌:意大利的國際名曲 “我的太陽” O Sole Mio。人家叫聲 “早晨!” 她會回以親善微笑,有時也會揮手招呼,但口中輕唱不會稍停。

聽得多,小宋笙也會了,間中跟著和唱,逗得 “粉紅歌手” 很開心。某天,她唱著歌把一張寫紙交給宋笙,上面有 “我的太陽” 的原版那不勒斯歌詞,旁邊有英翻譯。那是她僅有的一次跟晨運老友發生近距離接觸。之後,她繼續保持神秘,高度自我,全情熱愛著一首歌。從醫學角度來看,她可能精神有問題,但晨運之友並未因此而不當她是一分子。

可能因為粉紅歌手比較特別的緣故,大家禁不住在背後來幾句猜測。聽說年青時是個甚麼偉大部長的情婦呢!粉紅色的愛,愛得太用勁,發了紫。唷!那個年代就是這樣。不是嗎?搞權術的人都狠心,都是如此這般。。。

有人曾經在中環看見她駕著一輛形像海龜的名貴德國跑車,車身黑色,內部粉紅。她雙手緊握駕駛盤,全神貫注路面情況,沒有唱歌。

破例的閒話也就到此為止。

O sole mio . . . . . . 
我的太陽 。。。

在一個人口迅速老化的大都會,個人不過是千萬分一的螻蟻,跟著群體蠕動,同時競爭:崗位,工作,金錢,時間,資源,地位,水,空氣,房子,空間,給車跑的空間 。 。 。,在香港,甚麼都要爭,排著隊爭。

只有在大清早,晨運客們可以暫且放下,與世無爭。他們共享美麗的晨曦,和帶有輕微碳酸味道的新鮮空氣,是互相的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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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多利亞


自從瑞涯搬到山頂之後,宋笙又再經常使用那久違了的小徑。可惜他的童年樂園已經面目全非,而且每天繼續在變,變得越來越陌生,好像那護林的土地公公,從傳說世界回來了,再次主持大局:

“唷,是你呀!哪去啦?足足有兩個世紀了吧。”

“哎,一言難盡。當時實在呆不下去。結果自我放逐,變了神話角色。現在好了,不怕啦,解放啦!”

“真的?太好啦!人類呢?”

“都死光了吧!”

死光?且慢,還剩幾個。。。

現在宋笙每次路過樹林,總覺得到處是眼睛。花鳥蟲蛇,樹妖精靈,魑魅魍魎,都在暗處盯著他,監視著他。還有野狗!他肯定那些狗娘養的死畜牲經常伺伏林中,垂涎欲滴。所有東西都屏息在等,等他死。等到最後幾個人都死掉後,大地便可以更放膽重生。對它們來說,人類可能是地球最大的敵人,最可怕的妖怪!

宋笙小時候閉上眼睛也可以走通的一段路,現在危機滿布。

由山頂沿小徑往下走兩百米是個小洞天。晦氣的天空像正在溶化的蠟像,滲入灰暗的地平線,一同混濁,是個沮喪的海天一色。濃霧後的維多利亞,彷彿有股散不去的冤魂在嗚咽,在申訴,悼念著往昔的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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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熟識的 “中環”,原來的官方名字是 “維多利亞城”。當年以維多利亞命名的地方很多。太平山本身又名 “扯旗山”,身高552米,港英政府把它改名 “維多利亞山”。連接著的山峽,山腳下的海港,通往西邊的大路,坐落東面的公園,甚至監獄,軍營,學校,碼頭,通通都改名維多利亞,只有公廁從來沒有跟女皇陛下拉上名分。看來高傲的英國官員,骨子裏其實很懂得奉承的藝術,實行也很徹底。

從太平山頂下來,小徑上半段蜿蜒曲折,以 “之” 字形前進。穿過一小段亞熱帶森林後,不再左拐右灣,索性直搗位處半山的“兵頭動植物公園”,將它一分為二。

過了公園,當年是另一番景象。山上的寧靜遽然消失,化為姿彩。煩囂的小街,像蜘蛛網般縱橫交織,亂中有序。市場,攤檔,古董店,酒吧,和世界各地的風味食肆,被困在蜘蛛精的網中掙扎,拼命賺錢,交租吊命。過了蜘蛛網,街道漸寬,車也更多,更大,更豪華,開得更慢。快到中環了。

中環地勢平坦,從太平山腳到海邊像一塊版,很不自然。原來這世界級金融中心是用垃圾堆成的。香港在十九世紀末開始填海,到二十世紀中葉更加速猛填。當時經濟發展快速,製造了大量建築廢料。有人想出好主意,把垃圾扔到海裏。解決垃圾之餘,土地同時增長,壯大中環,一石二鳥,果然妙策。就是維多利亞的海岸線要受點兒委屈,像中年男人的髮線一樣,節節後退。

宋笙從小住半山,離中環不遠,卻不認識。小時候中環是大人的地方。長大後,中環已經奄奄一息。他對這紅極一時的金融中心的印象,都是從老人家的口中聽回來的。

爸爸的看法最簡單直截。“中環?通街都是人,車,商鋪銀行,茶樓食肆,與香港其它地區沒有兩樣,但空氣較差,如非必要我絕對不去。”

宋笙的老友尊信在中環工作多年,對這黃金地段充滿追憶。他認為中環的意義比它的金融地位深遠。這一小塊地方簡直是正統資本主義的樂土,企業家精神的最後基地。想當年,真正商業自由在他老家美國因為不敵長期政治騷擾而名存實亡,香港卻竟然在社會主義的大環境下單獨支撐了好一段日子才放棄。沒錯,中環的空氣不算太好。但覺得清新空氣比經濟繁榮更重要的人,都應該搬回鄉下種田呀,對不對?要知道中環混濁的空氣裏面,蘊藏著一種獨特的攝人魅力。

身處中環人潮,被活力帶動,人只管往前擠,根本沒有機會胡思亂想,不自覺身心兩忘,可能比打坐更禪。當然,有些人 —— 宋笙知道每當尊信說 “有些人” 的時候,眉額一提,便是暗指自己的太極師傅馬依力 ——  會認為這種活力充滿銅臭,是財奴的精神病徵。“這看法完全錯誤!” 尊信肯定地告訴宋笙。有活力的財富是一個健全制度的果,不是因。只有自由企業精神才可以創造財富,培養創意。反過來,想單靠錢的力量來去凝聚企業靈魂,是不可能的事。

不出宋笙所料,師傅馬依力對中環的評價和尊信的完全相反:“垃圾!一句話:垃圾!徹頭徹尾,裏裏外外,從地下的泥土到地面的人群,通通垃圾!”

哇,宋笙不禁質疑,真有那麼多垃圾?

有!絕對有!還不止呢!你猜在垃圾堆成的黃金地段下面是甚麼?是糞便!

香港人錢多,吃得也多,但精神緊張,消化不良。馬馬虎虎穿腸而過的一大堆,惡臭難當,污染特強。順手一衝便眼不見為乾淨,盡了好市民的責任。再花錢妥善處理已經衝掉的屎尿不划算,有違經濟原則。於是越來越大口徑的排污管越伸越出,把污水灌入大海,搞其 “魚吃屎兮人吃魚” 的互惠循環。這個手段有名堂,叫做 “深海自然處理法”。好聽嗎?有創意吧?尊信說的創意可能就是指這個。

地面上的活動表面看來體面,內裏更臟。

垃圾堆上活了大批銀行家。他們不停動腦筋,搞五花百門的“愆生工具”,越多越好,越亂越好,越難明越妙。銀行家都不顧天氣現實,喜歡在高溫下穿西服束領帶。反正有空調,熱人不死。馬師傅強調:“你可能不會相信。從前的人很古怪,看見你大熱天時打領帶穿外套,不單只不懷疑你思覺失調,反而覺得你道貌岸然,可以信賴。”

銀行家的左右有大批律師,他們的任務是把愆生工具弄得更玄,更有法律依據,對銀行家更有保障,他們也穿西服束領帶。法治的精粹是字面功夫,所以字眼不能馬虎。律師們迂迴曲折地重復敲定各方責任:投資者要承擔一切風險;銀行家要保證合法利潤。遇到糾紛,法治社會有專才應付。他們頭頂奶白馬毛假曲髪,腳踏漆黑膠底軟皮鞋,以莫扎特的裝扮,莎士比亞的詞令,主持公道。

有增無減,變化多端的法規,也是在中環搞出來的。中區東邊有座外貌莊嚴的立法會,原身是高等法院,建於二十世紀初的新填海區,基礎也是垃圾。立法會內經常一片喧哇,氣氛熱鬧。屋頂有個女神像,用長銅螺絲穿過腳板釘死在支架上。女神下面的行人都用手絹捂鼻,過濾汽車廢氣,她自己卻用手帕蒙眼,分明諷刺法律盲目。她一手仗劍,表示老娘雖然看不見,卻不惜使用暴力維護法紀,另一手拿著個空天平,像個剛賣光了貨的小販。

整個中環都是忙碌的人。

會計師忙紀錄:甚麼也得紀錄,一記七年。

技術員忙維修:高樓大廈電梯不能停,空調不能斷。人都在高溫環境下結了領帶,空調一停,隨時弄出人命。

形形種種的餐廳,為形形種種的忙人提供飲食。較高檔的容許輕嘗慢嚼。賤價的會用各種手段逼食客狼吞虎嚥。午飯時分一到,數以萬計的白領通街找吃,群情洶湧。“尊信所謂的 ‘活力’ 大概是指這種空著肚子,血糖不足的精神狀態吧!” 吃飽了,捧著滿肚快餐趕回辦公室,待會到廁所一拉為快。舒服!又一堆匆匆消化過的殘渣被衝進維多利亞的懷抱,參加 “深海自然處理”。

“你知道嗎?當年的經濟要避免崩潰,就必須不斷增長,無止境地擴大。” 馬師傅自言自語地問宋笙。還沒有給他機會作答,便接著說下去:人越來越多,都要有工作。無所事事的人會替自己找麻煩,連累大家。於是人人為了工作而工作。工作變成了經濟 “自我循環” 的動力,與生產不一定有實際關係。

看!人人有工作,賺了錢都想買車買房買電視。於是工程師不停地設計新大廈,不停把排水管延長,追趕那越填越遠的海邊。舊大廈被拆掉,順手扔到海裏造地皮。那麼多房地產項目,看來搞工程的人才不夠呢!搞地產要融資,看來銀行家也缺啦!當更多銀行家搬進中環的時候,商廈也不夠啦!看!經濟發展蠻有勢頭,肯定需要更多的律師和會計師啦!

速遞人員跑來跑去,把 “非常重要” 的文件傳來遞去。轉頭,清潔工人把切碎了的重要文件送到堆填區漚沼氣。

哇!不得了!經濟彭漲,繁榮昌盛,形勢一片大好:車水馬龍!車水馬龍!混凝土車,公交巴士,地面小汽車,地底大火車,垃圾車,貨車,的士,警車,泥頭車,救護車。。。通通都趕時間,互相爭路。

室內空調高開,人在發抖,哪來的能源呢?

離開中環不遠有人在發電。在更遠的地方有人滿臉黑煤在開採。在遠得厲害的地方,有人在殺人放火,改朝換代,以保障銀行家的紙幣可換汽油,可換一切資源,讓他們隨意浪費。

充滿幹勁的人不停穿梭世界各地。航空公司自動自覺把 “碳足印” 呈交網上供世人公審,透明度十足。透明度高就是文明,足夠啦!實際行動是另外一碼事。大家不坐飛機成不成?不成吧?那麼,飛機要飛,不能光靠風吹對不對?既然需要燃料,碳足印大是科學,理所當然,試問航空公司有啥辦法?行政人員不可能不飛。要搞愆生工具,又要參加可持續發展,社會責任等國際論壇,不飛不成。

最後召集啦,還囉嗦?快快快!來!走!飛!

好一個充滿活力的金融中心:本來海水一團,養些鮮魚蝦蟹。人類弄來大量垃圾把它填成遍地黃金。大家就圍著黃金夢轉,不停的轉,拼命地扒,直至筋疲力盡,精神崩潰;直至下一代的前途盡毀;直至一切復歸於無,連魚蝦蟹也蕩然無存。

馬師傅若有所思地說道:“這大概就是尊信所講的經濟靈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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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笙聽來,各有各的道理。

不過甚麼企業精神,自由經濟等一大堆概念,孰是孰非對他來說都意義不大。他小時候離遠看見過文明的背影。但當他漸漸長大,一步步走近社會的同時,文明便像海市蜃樓般消失在眼前。馬師傅的看法不能說沒有道理:人忙碌一生,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何必呢?宋笙雖然理解,但有選擇的話,他還是希望體現一下車水馬龍的群體滋味,嘗試過過緊張的生活,為前途奔波,為家庭努力。難道這是人性?一個未經煎熬的人生,想直接歸於平淡,絕非易事。

宋爸爸從小教他無論如何得向前看,過去的都不要管,只望將來。其實他要管也管不了。過去的日子,昔日的是非,永遠都快他一步,走在前頭。馬依力和尊信兩位老人家無聊的時候,老愛環繞著昨天的世界辯論不休,宋笙只有聽的分兒,能插嘴的空間不多。昨天的世界與他有緣無分。他沒有昨天,也沒有明天。

維多利亞的陰魂,躲在濃霧背後喃喃細訴往事,回首前塵,宋笙聽出了神。灰色的天空,籠罩著中環,有如來自天外的變形巨蟲,張開了天羅地網,不慌不忙地把自己包圍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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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笙面對眼前的無盡朦朧,看不見出路。他像斷了錨鏈的船,隨水流漂泊。他很想有個目標,但心知自己的人生並無甚麼目標可言。他渴望有個實在的答案,卻連問題是甚麼也毫無頭緒。從前的人抱怨要為生計操心,誰料沒有了衣食住行的煩憂,生命更難捉摸,更不踏實。

宋笙一方面活潑自信,一方面失落猶豫。他很愛瑞涯,卻不知情為何物。再者,他們之間的 “可愛時光” 最近經常斷片,具體原因莫名所以,反正跟以前感覺不同。就昨晚吧;他倆飲飽食醉後上床做愛,本應人生一大樂事。誰知纏綿背後好像有個黑影在監視著他,令他無法集中。難道是思覺失調?又或許是變了心?

沒有沒有,肯定沒有,絕對沒有,真的沒有。兩樣都不是。

可能是想得太多吧。。。

這倒有可能。哎,不經不覺,他跟瑞涯一起七年了。會不會是七年之癢準時發作呢?那豈不麻煩?整個香港也沒有第二名六十歲以下的女人,找誰來搔這個癢呢?

又或許是自己更年期?

早了點吧!他提醒自己:“我才剛剛四十二,可能是全世界最年輕的人呢!”

宋笙其實的確是全世界最年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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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葉

“走!”宋笙喊停了灰暗的白日夢,輕拍自己面額兩下,繼續下山。

再過一百米左右是段比較陡的斜坡。滿地落葉黏糊糊的鋪砌了一幅腐爛拼圖。宋笙去年在這裏被一條三米多的緬甸大蟒蛇嚇了一跳,腳下一滑,跌了一交。幸好蛇大哥看見他來勢洶洶,連忙噝沙噝沙地逃了。自此,每當宋笙路過此處都會格外留神。

落葉令他想起鐘伯。有好幾年沒有見到鐘伯了。

在政府徹底倒閉前,鐘伯打掃小徑已經有二三十年之久了。晨運之友都很欣賞他,視他為一分子,笑稱他是唯一晨運有工資的幸運兒。

他個子很小,耳朵特大,像小飛象。刮風的日子,他好像需要刻意運勁保持頭部穩定。他一生人從未擁有過甚麼,但從來不渴求甚麼,命運奈他不何。他溫和的眼神蘊藏著一種可以承受任何打擊的自信,認識他的人都可以感受到這分低調骨氣。

圓鼓鼓的小鼻子皮繃肉緊,穩守中央,亮晶晶像個銅鈕,反影著外面的顛倒世界。小眼睛和小鼻子下面是個大嘴巴,向上彎的嘴角經常掛著笑容。大嘴巴只顧笑,說話不多。鐘伯的智慧很單純直接:世界太複雜,甚麼事情都有很多道理,所以甚麼事情都說不清,還是不開口好。煩惱皆因口招徠。是非吞下肚裏,消化後變個屁放掉,煙消雲散,對自己有益,對別人無害。

他平常身穿的藍斜布制服,色調極難看,連 “不自然” 也談不上,只有政府官僚才有本領買到這樣獨特的廉價料子。為了管理和存貨方便,“垃圾佬” 的制服採用 “一碼制”。通通裁了大碼,所有人都穿得下。反正垃圾佬不計較衣服稱身。計較也可以不理。穿在種伯身上,褲子長了足足二十公分。一大堆多餘布料皺疊在不透氣的橡膠長統靴面,令他遠看像個還在長高的孩子,聽媽媽話預穿三年後才合身的褲子。橡膠靴看上去也大得不合比例,可能鐘伯雙腳和耳朵嘴巴一樣發達,也可能是統一化制服的效果。

為了公平,清道夫的崗位經常調動。但鐘伯在小徑一掃就幾十年。大熱天時跑上跑落是苦差,況且富貴人家投訴多,狗也凶,誰都怕。由於鐘伯從不抱怨,主管便隻眼開隻眼閉,把小徑撥為他的永久封地。

由於人類不育,死一個少一個,鐘伯服務的部門終於要關門了,但他繼續每清早拖著大竹掃把上山掃地。起初他仍然收到銀行每月轉帳的政府工資,後來工資停了,他仍然工作不斷。他說落葉總得有人打理,否則不單只難看,還很危險。反正那時候錢已經用處不大,很多人開始以貨換貨,想把沒有用的東西換點新鮮東西吃。都市裏,連窮人也滿屋雜物。大家甚麼都有,只欠新鮮食品。小型耕園相繼出現。不過一般的香港人連豆芽也不會發。一下子改行務農,效果並不理想。

滿山落葉,鐘伯不會袖手旁觀。葉子好天落,不好天更落,秋天落,春天也會落:金,黃,橙,綠的樹葉,像天上掉下來的殘虹,飄散在地上,其實充滿詩意,是很漂亮的一刻。可惜人們都沒空欣賞。

宋笙爸爸見鐘伯對葉子鍾情,曾經嘗試給他解釋光合作用。葉子嘛,是用水呀,碳氣呀,氧氣呀,跟泥土中零零碎碎的東西造成的。鐘伯聽後開心大笑:“葉就是葉嘛!哪麼簡單的東西,給你說得哪麼複雜!” 

有一次,鐘伯拖著宋笙,著他聽掃地:“好聽嗎?”

宋笙禮貌地答了句 “好聽”,跟著順口問他為甚麼喜歡掃地。鐘伯笑了笑,回答道:“因為好聽。”

某天,鐘伯的大掃把突然變得很重,提不起來,掃不出聲。穿了洞的橡膠靴越來越沈,拖不動了。幾十年對一個人來說,是半輩子,一段很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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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究竟甚麼時候消失,大家都不清楚。它存在時好像沒有了它天下會大亂。但隨著官僚架構逐漸消失,社會又不覺得有什麼缺失。

兩家發電廠的關閉比政府拉閘相對高調,有閉幕儀式和雞尾酒會。宋笙爸爸曾經努力遊說各部門及早把高危設施妥善關閉。發電廠,加油站等,都必須 “人道毀滅”,所以父子倆也應邀參加了關廠儀式。

儀式上有重要人物講話。他們異口宣稱關廠只不過是臨時措施,以防萬一,並不表示絕望。“總有一天,在不久的將來,我會在這裏跟大家再見,一同慶祝電廠重新啓動。” 與會人士都很不合邏輯地激動鼓掌。

“現在請大家一同倒數:三,二,一。。。” 

不少嘉賓,包括宋笙爸爸,都黯然下淚。

宋笙可能是唯一感覺少許興奮的嘉賓。他自小便知道有這天的來臨,不停為它作準備,年復一年,日子久了,難免有些麻木和不耐煩。反正無可避免的一天,倒不如早點面對,及早適應。新紀元的序幕今天終於被揭開了:時間是 2075年7月2號,星期二,下午兩點正。在兩點正這一剎那間,他的世界正式脫離文明,邁向洪荒。

倒數完畢,廣播系統靜了,全場鴉雀無聲。 大家片刻間都反應不過來。 過了十數秒,一位主禮茫茫然地向台下揮手,大家才逐漸甦醒,低聲議論。有幾個特別蠢的鼓了幾下掌,發覺沒有人加入才尷尬地停手。

宋煥本來打算用發電機把基本生活再維持一段日子的,最終也放棄計畫。勉強把電燈冰箱延壽幾個月意義不大,倒不如早點開始適應。他另外提議把動物園的危險動物也趁早毀掉,免除後患,可惜支持的人不多。宋笙當時也覺得父親杞人憂天。自從遭遇大蟒蛇後,他才知道爸爸有遠見。那條大蛇肯定是附近 “兵頭動植物公園” 的釋囚。其實一不做二不休,老早應該把所有的狗也殺掉。太遲矣。


政府關閉過程中公帑如何處置,誰也不知道,也不關心,反正金錢即將變成廢紙了。教育部最早倒閉,於2062年關門,令宋煥兩公婆鬆了一口氣。宋爸爸認為教育官僚們都有神經病。“人都快絕種了,還教剩下的幾個孩子社會制度和公民知識?簡直荒謬!教他們生火,分辨植物,和野外求生就差不多!” 問題是香港的老師自己也不懂得生火,又怎樣去教小孩子野外求生呢?況且全世界的官方立場一致:不育乃暫時現象,隨時完結。完結之後會有一輪新的嬰兒潮。為了這大批嬰兒,為了將來,社會上行之已久的制度一定要保存。當年為政者思覺失調是發達社會的普遍現象,老百姓習慣了也不以為然。

絕了育的社會不斷老化,平均年齡不斷上升,70年代初已經達到七十多歲。幾年後,卻出奇地回落。原來一旦停電,大量在高齡頂峰掙扎的老人家便捱不下去。現代醫療服務在停電一刻相應氣絕,先進社會的預期壽命隨即驟降。

樹葉的時辰一到,便安時處順,撒手而去,隨著氣流尋根,絕無半點囉嗦。人類則遠遠不及樹葉瀟灑。全球數以十萬計的人長期用電力吊命,吊著等死。縱使呼吸已經失去自主,心肝脾肺腎也逐一枯竭,連靈魂亦準備投胎別去了,但只要花錢,多插幾台高檔儀器,屍體仍然可以勉強滿足法律對 “生命” 的定義,好歹得花點錢留著。。。現在停了電:留不住啦!

有幾家醫院好像戴了維命系統,半昏迷地支撐著。院內有幾個痴呆老醫生駐守,接受好心 “病人” 送來食物吊命。

今天,在宋笙身周的人年齡分布十分簡單。除了他和瑞涯外,都是些六七十歲的長者,共同過著原始生活。


好心難做


過了山腰, 濃霧漸散。一團團零散煙霞,像迷路的步兵,三五成群地尋找方向。雀鳥在叢林裏啼囀跳躍。一切都開始實在。宋笙沒有被野狗吃掉,也未被蟒蛇生吞,一如平常,平安平淡,他奇怪地感覺少許失望。

再拐個大彎,便是個大型豪宅廢墟。破裂的外牆上掛滿生了鏽的空調制冷機,中間有幾棵小榕樹在裂縫中抓住了生命空隙。黃殘支架與嫩綠樹幹新舊替換,雙影成趣。俗氣的大堂早被野生植物霸佔,遠看像一群冤鬼在等電梯。搖搖欲墜的帆布遮篷,隨風打著拍子。車場滿是名貴房車的遺骸,被黃沙埋葬了大半。幼樹從塌陷了的沙井探頭,活像好奇的未來主人翁,急不急待要看看外面的世界。

整個園區,對植物來說充滿活力,對人來說陰深恐怖。

在彎位有塊直徑一米多的大石,是去年刮颱風時滾過來的,攔在路中央,沙泥在後面聚積成小平台。宋笙剛爬過平台,便從眼角看到斜路盡頭有個黑色物體在蠕動。一見到他從石後現身,便立即停止,緊靠土牆。

野狗?

不會!野狗沒有那麼大。再者,野狗群獵,落了單的在這情況還不夾著尾巴逃?斜坡下方的霧更稀薄,只有輕輕的幾縷煙霞。但宋笙越看越模糊,越不肯定。可能只不過是塊石頭?是幻覺?

咦!剛剛又擺動了一下!這次肯定不是幻覺!

怪物似乎往牆邊靠緊了少許,難道準備攻擊?宋笙環顧周圍。回頭往上跑,肯定不夠四條腿的野獸快。兩邊的坡長滿了野竹,硬闖不過去。

前有伏兵,後無去路!

宋笙把手上的 “打狗棒” 攥得緊緊,直到手指發白,差不多搾出棍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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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豬?狗熊?

香港有狗熊嗎?以前的動物園肯定有。而不少動物園的管理員愛動物多過人類,在關園前通通放生,完全不顧後果。現在很難估計有甚麼飛禽走獸在這山頭駐紮,摸索自己在食物鏈上的應有地位。

那東西又搖了兩下,今次絕對沒看錯。

究竟是甚麼鬼怪?全身都是毛! 

宋笙感覺它的眼神有如殺手槍上的激光瞄准,從密麻麻的獸毛後盯著自己,伺機出擊。

算它是狼是虎,住過動物園的畜牲對人總有幾分懼意。反正別無去路,來就來吧!

宋笙靠著路邊慢慢走過去。手中的打狗棒異常沈重,好像知道大敵當前。
咦,好像是個人。
真的是個人,是個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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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渾身是毛的老頭蜷伏在斜坡。他臉貼地,雙手交叉胸前,像隻剛由下水道鑽出來的巨型老鼠,又像個朝聖信徒。他除了間歇抽搐幾下,基本上全身不動,與死人無異。

宋笙腳下這陌生人一頭打滿死結的灰白長髮,像發了霉的枯樹根。身上的毛原來是貂皮大衣,油脂污垢和死皮塵埃把頭髮和大衣揉成一片,有幾分印象派油畫的味道。

大衣看來是名貴貨色,跟頭髮搞在一起,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貂皮大衣過去很流行。天氣稍發微涼,太太們便套上皮草亮相。香港的氣候會令獸皮下的腋窩發臭,貴婦們須要生理改造。最基本的手術是把腋窩刮乾淨,然後用止汗膏等化學物打底,最後塗上防臭劑。也可以斬草除根,把汗腺割掉,或採用焦土對策,用鐳射死光掃射,直到寸草不生。

這貂皮先生似乎也對氣候不敏感。身上的獸毛大衣看來很久沒有替換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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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笙兩年來都沒有在小徑碰見過任何人,這半死老頭究竟是如何爬上山腰的呢?他伏在這裏應該沒有多久,否則一早已被野狗啃掉。

宋笙移前兩步,腳下如臨深淵,頭上一片迷糊,打狗棒仍然指向老頭。

“老伯,沒事吧?” 

老伯對這多餘一問並無反應。

宋笙高高在上,倚仗而立,六神無主。他很想幫忙,但毫無辦法,甚至有些抗拒。他現在可以看見那老人的側面:滿臉長鬚,跟頭髮和貂鼠毛黏混一起。身上發出腥臭味,令宋笙肚子裏的早餐倒湧食道盡頭,蠢蠢欲出。此人的體臭濃厚攻鼻,滲透性強,在呼吸道留連不散,回味令人嘔心。

真矛盾!大家狹路相逢,也算緣分。看他的可憐相,實在不忍見死不救,但無從入手。明知幫不了的忙而勉強為之,究竟算一番好心?還是假仁假義呢?

一股臭味跟著熱氣上升,直熏宋笙。

真倒霉 。。 。


他捂著鼻往下走了兩步,直到與那人平排,但盡量保持距離。一線柔弱的陽光穿過樹梢,灑在那人身上。臭氣被照個通明,像卡通片的狐狸尾巴。

他實在令人作嘔。。。

實在急需救援。。。

半死的人,只有一半是人,另一半已成新鬼去了。

那名副其實的臭皮囊開始偷步,提早腐化。。。

宋笙的鼻子告訴他,有人在貂皮大衣內進行了大小二便。他爸爸以前曾自我安慰說:“不用遭受文明羞辱,在醫院裏插滿膠喉穿著尿布等死,已是人生一大幸福。” 不過就這位老伯的情況而言,紙尿布也確實有用得著的時候。

宋笙見過不少死人,親手也燒掉了好幾個。但看著活人過渡死亡,這還是第一遭。

又一陣臭氣迎面攻來,打斷了宋笙的思潮。

他掩著鼻子,硬著頭皮再問:“怎麼啦阿伯,要幫忙嗎?” 他把聲調略略提高,像個護士,但自己也覺得聲音空洞,缺乏誠意,甚至多餘。一個垂死的人,處於昏迷狀態,又可以如何作答呢?難道:“沒事沒事,你走你的路吧!我等一會便死了,費心啦!” 

出奇地,那老人居然微微擺動,好像表示收到。他接著把頭拗側少許,窮餘生精力去面對宋笙雙腳。一隻眼睛撐開了窄縫,肉隙間露出一線枯萎了的眼珠。破裂的雙唇癱瘓在路面,夾著風乾了的黃痰,流不出來,吞不回去。從宋笙的角度,他口裏沒有牙齒。鼻子瘀黑紅腫,可能是摔了一交所致,現在只能經口腔呼吸。

他的喘息淺弱無力,喉頭的泡沫跟隨著呼吸微響,斷斷續續。可憐,無奈,無助。宋笙俯前,想更清楚看看這陌生人。迎面一陣臭氣,令他幾乎把早餐噴在那人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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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笙急忙站直身子,回頭吐了口胃酸水,感覺一陣暈眩。面對腳下這出臨終悲劇,他問自己究竟可以做些甚麼?他根本沒有條件去幫這個垂死的人。既然無能為力,何不接受現實,一走了之?看這人的狀況,應該捱不了幾個小時。他在這裏團團轉,婆婆媽媽,只會騷擾人家,同時令自己難受,何苦呢?倒不如老實過路,過幾天回來,假如野狗未有把他吃乾淨的話,再為他打理遺體,了個緣分?

對,走吧!

宋笙理性的腦袋讓著要走,但那講情不講理的心卻死不放人。“見死不救,還算是人嗎?” 唉!難道要眼巴巴看著阿伯斷氣才算有良心,夠道義?他腦筋越懊惱,心裏越難過。

今早也算倒霉!老頭呀老頭,你為何不早些順時安息,讓我替你來個嚴肅恰當的衛生安排呢?現在。。。


他後悔不聽瑞涯的話多留一天。

那老人突然對著宋笙的波鞋漏了半口嘆息。微弱的半嘆,不知總結了多少辛酸。一生人的成敗悲歡,希望,野心,沮喪,憂心,情話,謊言,都在這薄暮時分隨著半口氣消逝。

宋笙突然想到,此人可能千辛萬苦爬上半山,目的是找個寧靜安詳的環境往生,免受騷擾。。。

就像爸爸說的大象一樣。

想到爸爸,宋笙的眼睛禁不住泛起紅圈。

難道爸爸也是這個下場?

那他豈不是無意中把老人家莊嚴的最後一刻打擾了?

對!我太多事了。走吧!

宋笙堅定地往下走了幾步,隨即又停下來,轉身看著老頭,心想:既然緣分安排他們在這關鍵一刻遭遇,他何不送佛送到西,幫忙阿伯減少痛苦呢?只要對準頸後使勁一棍,便一了百了,大概是最合人道,最近人情的做法。嗯,用大石可能比較容易下手。。。

宋笙放下打狗棒,找來三塊石頭,一塊不夠保險,執行要徹底。他把石頭放在那人頭頂一米左右的地上。三塊大石差不多一模一樣,大約十公斤一塊,看上去有幾分神氣,也有些冷血,活像身負使命。

那老人仍然望著宋笙剛才站過的地方。但宋笙已經站到他頭頂處,準備將他人道毀滅。這畢竟是人生的最終一刻,是否應該說幾句道別話呢?他是否應該解釋他這樣做是出於人道,並無惡意呢?

老伯,你安心上路吧。
希望你很快找到死去的家人和朋友。
別再投胎人道啦!
我們都跟著便來。

還是簡單一點好:再見啦。祝你好運!

好運?這話怎說?

宋笙最後決定以簡單老實的一句:“老伯,請安心上路!” 作為這人道處決的序言。

等等!先把頭遮蓋,是否較為莊重呢?也可以減低恐怖程度。附近有株芭蕉,宋笙過去採了幾塊大葉。回來時,發覺那老人竟然把頭仰高了少許,頸脖也跟著扭了過去。

空洞的眼睛,似乎盯著宋笙。

宋笙第一次看到他的正面。灰白的眼珠,像不再透光的靈魂之窗。死神的爪牙在後面耐心等著,輕輕哼著喪魂曲。


搬家


“媽媽我們去哪呀?”
“我們搬家啦小甜豆,搬到山頭的另一邊。”
“為甚麼要搬家呢媽媽?”
“街頭來了個陌生人,可能不是好人。外面壞人太多,我怕他們把你們拐走,我們還是躲起來好。”
“就是那天在窗口跟你招手的女人?”
“對。我告訴過你不要再提她,你忘記啦?”
“對不起哦媽媽。”
“你發誓永遠永遠永遠不再提起她!”
“媽我發誓永遠永遠永遠不再提起她!”
“那才是我的好乖乖咯!別哭啦,我不是罵你,只是太疼你,擔心你,知道嗎?除了你們,我甚麼都沒有了。”
“我知道。”
“小東東呢?”
“他一直站在你後面呀!”
“嚇死我啦小東東!以後永遠永遠不准再這樣知道嗎?”
“媽媽,小東東從來不出聲的哦!”
“我知道。小東東很乖,是不是。熊貓拿了吧?”
“拿啦!手袋跟名片也拿了!”
“名片不能給陌生人,記得嗎?”
“當然啦!我見到陌生人會躲起來的哦!”
“哪就乖啦。是你把窗簾捆好的嗎?”
“好看嗎?”
“好極啦!整整齊齊,小甜豆真乖!我先把垃圾拿到外面去。你拖著小東東。跟房子說再見,跟鋼琴說再見吧。”

“再見啦房子!再見啦鋼琴!”